摘要:《幽灵公主》之后,本月又迎来一部日本动画电影神作《攻壳机动队》。如果说宫崎骏的动画如太阳一般温暖,浪漫,充满炽热的情感,那么押井守的动画则宛如黑洞,神秘,深邃,令人晕眩着迷。两人同为上世纪90年代最受世界赞誉的动画大师,而押井守甚至更早一步在国际成名,其作品的
《幽灵公主》之后,本月又迎来一部日本动画电影神作《攻壳机动队》。如果说宫崎骏的动画如太阳一般温暖,浪漫,充满炽热的情感,那么押井守的动画则宛如黑洞,神秘,深邃,令人晕眩着迷。两人同为上世纪90年代最受世界赞誉的动画大师,而押井守甚至更早一步在国际成名,其作品的影响力也超越了动画范畴,启发了《黑客帝国》《阿凡达》等科幻电影。
有意思的是,《攻壳机动队》与《幽灵公主》诞生时间相差不过两年,风格和主题却完全不同,刚好代表了日本动画巅峰的两极。宫崎骏在《幽灵公主》中回到了前现代的历史,呈现了人类发展与自然之间的冲突与矛盾。而押井守则用《攻壳机动队》跳到了未来,引领我们思辨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。30年过去了,互联网、机器人、AI等技术轮番迎来了爆发式发展,人类生活的各个角落都早已离不开科技的绑定。如今,我们还会以怎样的视角,去回顾这部科幻作品,又如何在AI时代重新看待生命的意义?
文 | 杨祖占
“看不见的敌人”
1995年的动画电影《攻壳机动队》由押井守执导,改编自士郎正宗的同名漫画。三十年以来,这个系列被多次改编。押井守之后,还有神山健治版的TV动画剧集、好莱坞出品的真人版电影、黄濑和哉版的前传系列以及最新网飞的重制版3D动画。但真正在流行文化中产生巨大影响力的,还得数押井守的版本。
押井守后来于2004年又拍摄了《攻壳机动队2:无罪》,在导演本人和部分影迷眼中,第二部的效果更精美,表达也更完整。但第一部《攻壳机动队》的划时代意义,至今仍然不可动摇。
电影当年在日本上映票房平平,次年却在海外引起巨大反响。发行的家庭录像带在北美大卖,成为第一部登上Billboard视频销售排行榜榜首的日本电影。押井守不仅借此成为世界瞩目的动画大师,也让《攻壳机动队》成为了科幻史上承前启后的里程碑,在全球范围内收获了众多狂热的粉丝,其中包括了不少著名大导演。詹姆斯·卡梅隆就盛赞这部电影是“首部达到文学与视觉双重卓越水准的成人动画电影”。
《攻壳机动队》呈现了一个赛博格(半机械化生命体)技术已经普遍应用的未来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人类的各种组织器官都可以被改造成机械,甚至大脑也可以完美地被电子化改造,既能与计算机连接,也能访问网络获取信息。
然而,随着技术飞速发展,犯罪活动也日趋高科技化,且更具隐蔽性。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,在家里动动键盘,就可能制造出危机整个国家安全的破坏行动。对此,政府成立了一个秘密的情报组织“公安九课”,专门负责调查、打击对公众影响较大的网络犯罪、恐怖主义、间谍活动等,别称“攻壳机动队”。其中,具有最杰出能力的战斗指挥官草薙素子,便是故事的主人公。
电影开场,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名场面。素子从摩天大楼一跃而下,从窗外对一名他国外交官实施暗杀,随后利用光学迷彩隐身撤离。该外交官打算带走一名涉密程序员,以此获取本国机密。
如果说这名外交官是显而易见的敌方势力,那么第二次行动则对准了难以察觉的破坏者。由于一名政府口译官被黑客操纵,九课一步步追查幕后黑手,最终却抓到了两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:一个是驾驶垃圾车的环卫工,另一个是回收废品的混混。他们被植入了虚拟记忆,在不知情之下实施了入侵政府官员的犯罪行为。
原著漫画由一个个短篇故事组成,风格略微轻松诙谐。押井守在改编成剧场版时,对原作进行了大幅的删减重构,提炼出一条追捕“傀儡师”的故事主线。傀儡师被认为是当时技术最高、最神秘也最危险的境外黑客,擅长入侵普通人的大脑,控制对方实施犯罪。
其实,前两次行动都与傀儡师有一定的相关。而直面傀儡师的第三次行动是全片的重点。起因是九课捕获了一具无大脑的人形义体,并在其中发现了只属于人的“灵魂”序列。此时,另一个政府部门突然到来,确认了这个“灵魂”正是被通缉的黑客傀儡师,并要求移交义体。结果现场突然发生交火,有人将傀儡师的义体绑架带走。素子发现,绑架者正是属于另一个部门的特工。
原来,傀儡师并非来自境外,而是由日本政府自己秘密研制的一个超级人工智能。由于在海量信息中不断进化,最终形成了自我意识,试图逃离政府控制,希望成为一个能被认可的独立生命体。
可以发现,影片中三次行动的目标——目的不明的外来者,被假象误导的暴民,失控进化的人工智能,共同隐喻了网络时代人们心中的三重恐惧——“看不见的敌人”。但有意思的是,电影最终的大战恰恰发生在政府的两个情报部门之间。打击犯罪的终点,却指向了“自己人”。
而在一次次行动中,素子也开始对自我的存在意义产生了新的思考。她决定直接潜入傀儡师的程序,与其灵魂连线对话。
身体与城市:生命的演化
漫画家士郎正宗创作《攻壳机动队》的灵感,来源于一个放置观察类电脑游戏《生命游戏》。该游戏由英国数学家康威在1970年创立,游戏界面仅仅是一个无限的二维网格,玩家只需要在这个网格上设置一定的初始细胞,这些细胞就会自动演化变形。其演化过程,完全依循康威设计的生存、繁殖与死亡规则。
在机器面前,人类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神的力量:设下规则,播下种子,某种生命形态就会在数字世界里自由演变。而在这个演变过程中,孕育出震慑人心的数学之美与丰富的哲学内涵。
科技的发展,改变了社会的风貌,也延展了生命的样态。未来社会中,究竟该如何定义生命的界限,又如何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?这正是赛博朋克科幻类型的共同主题。
而比起之前的许多科幻作品,《攻壳机动队》则更深入地结合了网络技术的想象,将生命的反思从机器人的范畴,进一步拓展到网络化的AI。此外,押井守版的电影还在两处的呈现上,做出了创新性的探索。
其一,它更全面地对半机械化身体进行了奇观化的想象与展示。想必看过的观众,都忘不了电影开头呈现的主角素子的义体制造过程。除了大脑以外,几乎所有身体组织都替换成了人工义体。每次任务中受到损坏,都可以重新替换或修补。完全被政府打造成了一个功能全面、力量强大的特种武器。
其二,电影也对未来世界的政治结构与社会形貌进行了更大胆的描绘。故事中段,一组城市街景空镜头庄严地向我们铺陈开来。虽是未来,但画风上结合了现实中的香港九龙城寨和东京原宿的景观。新与旧的混搭,高科技与低生活的杂糅,营造了一种压抑、沉闷,又新奇、魔幻的观感。
身体与城市的景观,成为影片中最浓重的意象,伴随着插曲《傀儡谣》的吟唱,激发着观众无限的冥想。而这也充分展现了押井守电影最突出的风格特点。他从不打算仅仅做一部娱乐化的科幻奇观大片,而是试图在近未来的想象中,注入有形的现实思考。
电影上映的1995年,正是日本社会最灰暗的一年。阪神大地震让人们重新唤起对自然灾难的恐惧,经济泡沫破碎后的失业率上升、无差别杀人案频发等连锁反应也接踵而至。同时,90年代也是全球意识形态大转型的时期,冷战结束、全球化到来、新型科技不断涌现,这一系列变化不断激发了日本社会对于社会发展、自我认知、人生价值等主题的思考。而押井守在影片中赋予的深邃哲理,恰是那时最极致的代表。
解放壳中的灵魂
今天再看这部《攻壳机动队》,部分内容似乎显得有些“过时”。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、相似题材的制作泛滥,都让电影中的科幻场景比起30年前,少了一些新奇感。
然而,我们的生活却恰如电影中所描绘的那样,对于机器和网络的依赖越来越高,越来越被海量的数据所淹没。特别是新生一代的人们,从小就生活在遍布计算机和互联网的环境之中,对待数字产品依赖性,早已超过了自然环境。对他们而言,网络世界是不是已经成为现实存在的一部分呢?虚拟与现实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的今天,自我的意识是不是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确认呢?
与此同时,我们对于网络技术的恐惧也有了更切身的体会。这两年,随着AI技术的突破性发展,信息安全越来越成为人们共同的顾虑。利用AI技术深度伪造假视频、冒充身份、搬弄是非、引导舆情等事件,变得越来越普遍。虽然我们还没有像动画中实现广泛的人机互通,但网络上“看不见的敌人”已经不再是想象的反派,而是频繁在当下涌现的现实。
从这个角度看,《攻壳机动队》的科幻感虽然被削弱了,但现实意义反而增强了。
眼下,世界格局正经历着新一轮的剧变。这恰恰与30年前形成微妙的呼应。在今天这个高度个体化、网络化的社会,人们该如何面对未知的恐惧?
显然,《攻壳机动队》仍然能为今天的观众带来一次灵魂的启示。而押井守最具前瞻性的一点在于,早早地在影片中指出了人类发展的永恒敌人——被束缚的自我意识。
电影开头有一段字幕:“虽然网络遍及全球,光与电子穿梭万物之间,但国家和民族却远不至于被信息化所消亡。”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无法消亡的原因,正是来自于人们内心深处对自我认同的执着。
所谓“看不见的敌人”,对应的其实是越来越“看不见的自我”。自我与他者总是相对而生。通过敌人或他者来确认的自我,始终是受到限制的。而希望保持自我的执着,同时也在强化“敌人”的概念,徒增对他者的恐惧和排斥。
要战胜对他者的恐惧,首先要摒弃对自我的制约。
正如素子,因为全身躯壳都被义体化,属于自己原生的部分所剩无几。在数不尽的战斗中,义体可以被不断地摧毁与重构,但这并不代表她生命始终完整。她在身体感官上的自我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,而在信息网络中的自我意识却越来越宽广。沉重而不变的躯壳,逐渐成了她意识进化的束缚所在。
人类本身就是不断变化的物种,人类的身份也是不断变化的概念。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体,过于单一化只会逐渐走向毁灭。只有不断地更新变化,保持复杂多样,才能实现生命的延续。
也正因此,素子选择与AI生命体傀儡师融为一体,舍弃了原本的躯壳,也舍弃了过去的身份,超越单一的定义,升华至更高层的存在。
上野千鹤子曾说过的一句话:“我”,总是过渡的产物,永远不会停滞不前。过去的“我”,已成他者;未来的“我”,亦为他者。而接纳多样化的他者,其实就是接纳多样化的自己。
来源:乘风破浪的漂流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