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：1980年5月23日，黑泽明(1910-1998)导演的《影武者》(1980)斩获第33届戛纳电影节最高荣誉金棕榈奖，这是自衣笠贞之助(1896-1982)导演的《地狱门/地獄門》(1953)于1954年获得第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后日本电影再获此殊荣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日本东宝蓝光4K版封套

"主公大人就在那里"——隐藏武田信玄三年之死，让容貌酷似的盗贼充当替身。

1980年5月23日，黑泽明(1910-1998)导演的《影武者》(1980)斩获第33届戛纳电影节最高荣誉金棕榈奖，这是自衣笠贞之助(1896-1982)导演的《地狱门/地獄門》(1953)于1954年获得第7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后日本电影再获此殊荣。

黑泽明在第33届戛纳电影节上获得金棕榈奖

《影武者》这部电影是由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和乔治·卢卡斯George Lucas鼎力促成，而暌违大银幕五年的黑泽明凭此片重新受到举世瞩目。

该片虽登顶当年日本票房冠军，但最轰动的莫过于"胜新太郎(1931-1997)换角事件"。

黑泽明和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

1979年7月开机不久，这位主演就因与黑泽明激烈冲突遭撤换，成为日本影史著名公案。

在日本被称为“电影天皇”黑泽明是一位极致的完美主义者，誓要将脑海中的影像完美烙印在胶片上。他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享有极高评价。

而银幕上的超级巨星且一位独一无二的胜新太郎，不仅以演技著称，更以打破常规的生活方式赢得观众喜爱。他的代表作是盲人浪人的《座头市物语/座頭市物語》(1962)。

《影武者》在正式开拍前，两人的关系堪称良好。然而，胜新太郎突然辞演主角，这一事件震惊业界。

电影《座头市物语》(1962)片场，胜新太郎正在酝酿情绪

全球闻名的“电影天皇”黑泽明与天下闻名的胜新太郎，两人冲突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？

NHK综合频道还曾特地制作了一部关于此片传闻的纪录片《天才对决！黑泽明 vs. 胜新太郎》，以此来探究电影界的两位大人物为何没有机缘合作。

众说纷纭中真相究竟如何？黑泽明长期的副导演今年88岁的野上照代首度揭密。

野上照代从电影《罗生门/羅生門‎》(1950)开始一直跟着黑泽明，两人合作了19部影片，直到黑泽明1998年9月6日辞世。黑泽明在自传中评价她为“我的左膀右臂”。

野上照代

【外人传言都是胡扯】

"毕竟是与黑泽明共事，片场如帝王临朝。但一山不容二虎，终究酿成乱局。"这场换角风波就此载入影史。

自由奔放的破坏者胜新太郎，与一丝不苟的黑泽明，两人的个性截然相反。即便如此，胜新太郎仍试图彻底融入信玄与影武者的角色，以实现黑泽明的构想。

左为胜新太郎，右为黑泽明

2000年《电影旬报》“20世纪电影明星·男演员”榜单中，胜新太郎位列日本男演员第7名。

胜新太郎凭借“座头市/座頭市”、“恶名/悪名”及“军中黑道/兵隊やくざ”三个系列电影奠定他在日本影坛的地位。

1963年长谷川一夫(1908-1984)和山本富士子退出大映时，胜新太郎跃升为公司顶梁柱之一。

此后至1969年7月17日市川雷藏(1931-1969)去世，两人并称大映"双台柱"，支撑公司票房。其主演的《座头市》系列更在亚洲多国上映，成为代表作。

左为市川雷藏，右为胜新太郎

而且他本身在日本影坛的地位超过我们所熟知的志村乔(1905-1982)、渥美清(1928-1996)、三国连太郎(1923-2013)等这些影坛大咖。

恰恰对自己的演技太过自信的胜新太郎，每天都要和黑泽明在片场起冲突，黑泽明在日本电影界的外号为“天皇”，当然把他换掉。

胜新太郎

然而，在正式拍摄前的彩排中，他从第一句台词开始便拒绝按剧本来演。

次日清晨，决定性的事件发生了——胜新太郎提出要用摄像机记录自己的表演以作参考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试镜时，左为萩原健一，右为胜新太郎

"关于黑泽明先生与胜新太郎先生的传闻全是杜撰。演员总爱美化自己，唯独我才是现场唯一见证人。"说这话的是1998年去世的黑泽明长期副导演野上照代。

尽管《影武者》最终斩获戛纳大奖并创下27亿日元票房，换角风波无疑助推了热度。

野上照代帮黑泽明整理头发

但野上照代口中的"那天"，要追溯到1979年7月——

【性格不合的根源 】

让我们回溯更早的渊源。

黑泽明导演最初构思《影武者》时，本想邀请若山富三郎(1929-1992)与弟弟胜新太郎分别饰演武田信玄和影武者——兄弟俩相貌相似。

左为胜新太郎，右为若山富三郎

但若山富三郎以'无法与弟弟胜新太郎共事'拒绝后，改为胜新一人分饰两角，山崎努则饰演与胜新太郎相貌相近的武田信玄之弟武田信廉。

1978年5月18日，在兼具制作发布会的宣传现场。

1978年5月18日《影武者》(1980)发布会，黑泽明坐中间，右上角还挂着胜新太郎的大名

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黑泽明导演，一如往常。正前方，则是身披铠甲、气势逼人的胜新太郎。

在1979年播出的NHK特别节目《黑泽明的世界》中，有这样一幕，记录了《影武者》前期的制作过程。

黑泽明和胜新太郎在片场饮茶

胜新太郎在黑泽明身旁说：“全日本都找不到能随心所欲地指挥我的人。根本就没遇不到。所以对我来说，这可是头一遭。在拍摄吧？你是不是被外界说得有点太好了呀。这样的话，就别拍了。”

然而，记录胜新太郎在《影武者》前期筹备时的诸多影像因他辞演主角而一直未公开，遗憾的是，这些影像没有声音。

其实黑泽明导演根本没看过胜新太郎的电影，大概是从电视上相中他的。

黑泽明亲自给胜新太郎试装

两人性格本就水火不容：黑泽明本身追求极致掌控每个镜头中的细节，胜新太郎却是个想自己当导演的主儿，连怎么拍自己都要指手画脚。

【酒馆里矛盾开始显现】

开拍前已现端倪——制作发布会完了后，剧组为让山崎努更像胜新太郎，我们请胜新太郎提供照片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剧照，山崎努

谁知收到的照片背面竟画着圈标注“照这个角度拍”——这种做派实在离谱。

黑泽明习惯花费大量时间试装排练，胜新太郎却拒不配合。

当黑泽明带着《影武者》的分镜头图来到东京王子酒店找胜新太郎时，分镜头图上画的武田信玄，完全就是穿着铠甲的胜新太郎。

黑泽明正在让胜新太郎试戏

也就是说，在当时黑泽明心中，《影武者》非胜新太郎莫属。

但胜新太郎见到黑泽明后，却不谈工作，带着黑泽明去他常去的酒馆玩。

中途来了个满脸涂白的艺伎，胜新太郎玩得开心，黑泽明却嘀咕：“那吓人的玩意儿是什么？连脖子都涂得惨白。”两人在趣味上明显格格不入。

胜新太郎

1979年6月26日姬路城开机，胜新太郎迟至7月17日才进组，排练时胜新太郎故意篡改台词，坚持按自己想法说。

当天是彩排，但黑泽明在正式拍摄的场景中，让演员们穿上正式服装进行彩排。

胜新太郎在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中的造型

野上照代说：“反正就这一场戏。‘是该出场还是不出场，其他也没法做了’。这句台词吧。彩排时胜新太郎不按剧本念台词。他故意这样，是想说这样更好吧。‘不对，胜新太郎先生’。渐渐地，黑泽明变得越来越粗暴。”

胜新太郎在为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试镜时，背对镜头的黑泽明亲自拍摄

关于胜新太郎在片场的行为，当时的助理导演大河原孝夫回忆道：“每次彩排都用不同的表演方法，作为导演会想‘到底想演成什么样’。就算不是黑泽明，导演也会想‘你在犹豫什么，演最好的戏，这就是最好的’。”

胜新太郎(左二)在《影武者》(1980)片场拍摄宣传照

黑泽明导演多次纠正都无济于事。第二天，发生了决定性的事件。

【胜新太郎掐住黑泽明的脖子】

次日，两人之间的冲突终于爆发——胜新太郎提出在片场要用摄像机记录自己的表演以作参考。

凌晨7点，野上照代前往胜新太郎的化妆间，却从化妆师口中听到令人不安的消息：“胜新太郎说‘今天要拍录像’，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。”

左为黑泽明，右为胜新太郎

野上照代于是劝阻胜新太郎这种行为在剧组不被允许的，胜新太郎坚持要让自己的助理和电影的摄影师同时拍摄他的表演，以便于他拍完后看回放来确认自己的表演效果。

他听说这是绝不可能被允许的情况下，直接对野上照代说“我亲自和导演去讲”，就冲向导演黑泽明所在的片场。

胜新太郎为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的试妆照

野上照代追上去时，看见胜新太郎蹲在导演黑泽明椅旁说话。

后来黑泽明导演告诉野上照代，当意识到胜新太郎的意图后，他厉声呵斥“别多此一举！”

愤怒的胜新太郎气得踢开椅子起身离去。黑泽明对身旁的野上照代吩咐“去看着他”，野上照代赶紧追了出去。

黑泽明在《影武者》(1980)发布会后留影

受黑泽明导演指示跟过去的野上照代回忆： "他在雨中甩开油纸伞冲向化妆间。”

据当时在场的演员根津甚八(1947-2016)描述，“当时我正在化妆间，胜新太郎突然回来了。我本以为他只是去上厕所，结果他狠狠地把假发摔在桌上——显然今天拍不成了，大事不妙。”

根津甚八

胜新太郎后来钻进自己的保姆车久久不动，制片人田中友幸(1910-1997)此时赶到胜新太郎的车旁， 试图说服他重返片场，但胜新太郎连车门都不肯打开。

当副导演野上照代向黑泽明汇报后，他说“够了，我亲自处理”。

田中友幸

随后黑泽明来到胜新太郎的保姆车旁，野上照代说“因为是黑泽明导演，司机打开了车门。

胜新太郎却说‘我本来就是这种性格，这种事我做不到’。”

导演黑泽明异常冷静地说：“既然如此，只能请你退出。”

在《影武者》(1980)片场，背对着镜头的黑泽明(左)亲自教胜新太郎做表情

话音未落，胜新太郎突然扑向黑泽明掐住了他的脖子，田中友幸立刻死死拦住他喊：“胜新太郎，这可使不得！使不得！”

在黑泽明这一生，除了三船敏郎(1920-1997)不服他管之外，胜新太郎自然也是一位个性自由的演员。

而胜新太郎和三船敏郎在合作的电影《座头市与用心棒/座頭市と用心棒》(1970)时，三船敏郎就打破了“座头市”系列的惯例，没有成为胜新太郎手下的败将。

【仲代达矢接替胜新太郎的角色】

换人事件迅速见报，两天后召开记者说明会。

电影《座头市与用心棒》(1970)剧照，左为三船敏郎，右为胜新太郎

记者会上，黑泽明这样解释：“他说要录像，我回答‘没有这个必要’。简单来说，如果胜新太郎看了录像后擅自修改表演，反而会造成困扰。况且，一部影片不能有两个导演。”

黑泽明在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的片场

另一方面，胜新太郎在面对媒体追问时表示：“是我主动退出的。(不感到遗憾吗?)我没什么遗憾的。既然他们都已经开了记者说明会，那就这样吧。我觉得这样挺好。”

就这样，黑泽明与胜新太郎——两位天才轻描淡写地分道扬镳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片场，胜新太郎正在化妆

野上照代回忆说："当时导演黑泽明让我趁发布会间隙，打电话去问仲代达矢是否有档期。说到底这场风波责任在黑泽明选角失误。"

在日本，仲代达矢在电影界的地位要比胜新太郎低好几个级别，而且仲代达矢和胜新太郎也有过合作，但都是陪衬胜新太郎的角色。

电影《人斩/人斬り》(1969)宣传照，左起：三岛由纪夫、石原裕次郎、胜新太郎、仲代达矢

【黑泽明对胜新太郎缺乏了解】

电影评论家白井佳夫是少数能与黑泽明、胜新太郎坦诚相交的人。

曾任《电影旬报》主编，持续观察日本电影半世纪的白井佳夫，也是极少能获准进入黑泽明拍摄片场的人。

白井佳夫

对于黑泽明与胜新太郎的决裂，白井佳夫如何看待？

《影武者》在胜新太郎退出后，由仲代达矢接替主演，最终斩获第3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，票房高达27亿日元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剧照，仲代达矢

但白井佳夫表示无法全然欣喜：“这是日本电影的悲剧，或者说是黑泽明的悲剧。黑泽明电影中从未出现过胜新太郎那种打破常规、浑然天成的幽默感。如果黑泽明能理解并融入这种特质，或许能诞生前所未有的作品。对双方而言，本可能创造全新的日本电影。”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外景地，黑泽明正在给仲代达矢说戏

这场悲剧是否注定无法避免？缺乏居中调解的人——也就是制片人。

“胜新太郎虽个性鲜明，但只要注意这些方面，就能奉献精彩表演”、

“黑泽明对电影有绝对执念，必须按他的想象执行，像胜新太郎那样自由发挥是行不通的。若有能这样协调双方的制片人，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。”

本木荘二郎

白井佳夫指出，唯一可能连接二人的关键人物是本木荘二郎(1914-1977)。

“他参与过《生之欲/生きる》(1952)、《七武士/七人の侍》(1954)等经典黑泽电影的制作。是能共同构思作品、甄选演员的制片人。”

本木荘二郎与黑泽明曾同属东宝公司，因追求自由创作共同离开东宝。但后来本木荘二郎因挪用公款事件被迫离开黑泽明团队。

电影《生之欲》(1952)拍摄期间，左起：志村乔、黑泽明、本木荘二郎、三船敏郎

黑泽明曾说：“没有本木荘二郎，我拍不了电影。”后来又说：“那件事(挪用公款)我也无能为力。”

后来有人跑去询问野上照代，她直言：“白井佳夫太天真了。虽然无法断言结果，但要黑泽明妥协是不可能的。他对缺乏了解，功课做得不够。”

野上照代和贾樟柯

【莫名现身首映礼的胜新太郎】

《影武者》中的演员油井昌由树这样说道：“如果胜新太郎真的想演，就算下跪哀求也该坚持。实在太可惜了。如果演成了，现在的观众会更想看到胜新太郎的表演吧。”

胜新太郎此后很少公开谈论《影武者》事件。

和胜新太郎经常合作的编剧中村努表示：“他肯定相信黑泽明导演，或者说尊敬他。但黑泽明无法接受胜新太郎的行事风格。从胜新太郎的角度看，黑泽明缺乏包容力。”

担任《影武者》总制片人的美国著名导演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，与胜新太郎早有私交。胜新太郎退出后，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曾邀请他到加州家中做客。

胜新太郎和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

同行的胜新太郎的经纪人安迪松本回忆：“胜新太郎带去的伴手礼是一整套盔甲。他就是这种爱恶作剧的人。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原本也期待看到胜新太郎主演的《影武者》，最后只能苦笑着说‘抱歉，搞砸了’。”

弗朗西斯·福特·科波拉(右一)到《影武者》(1980)外景地探班黑泽明(左二)

黑泽明与胜新太郎未竟的《影武者》终成幻影。正因是幻影，才注定被永远传颂。

经纪人安迪松本说，在胜新太郎退出《影武者》剧组后，有一次突然问他：“‘安迪，知道jealousy是什么意思吗？’我答：‘是嫉妒吧？’他说：‘对。这种嫉妒最麻烦的就是男人之间，没有比男人间的嫉妒更棘手的了……’”

1980年4月电影在东京有乐町试映时，胜新太郎竟不请自来。得知消息后，野上照代连忙找借口把仲代达矢藏在办公室，黑泽明导演早偷偷从后门溜了。

还有一种说法是，胜新太郎有乐町，黑泽明导演看见后竟躲到有乐町的玄关大厅的柱子后——这位“世界的黑泽”竟也有如此怯懦的一面。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片场，黑泽明和仲代达矢

后来有评论认为仲代达矢演的将军固然天衣无缝，但扮替身的戏， 就不如胜新太郎那么讨好，胜新太郎会将比较轻松的一面演活，仲代就嫌太严肃，而不放开了。

据说胜新太郎曾对外放话"换我演会更精彩"，但真能比这场"换角风波"更精彩吗？

电影《影武者》(1980)日本东宝蓝光版封套

来源：石坊青斜